小時候我住在台北市的迪化街上，在家的附近很多有天井的兩層樓房子。
其中一棟裏，有一位單身的老木匠。他淡褐色、布滿皺紋的臉很沉默，我還一度懷疑他是啞巴。他對我很好，常常給我一些木工剩下的小木塊，讓我拿去玩。只要放學，我就往他那裏跑。有一次他刻了一艘很精緻的小船給我。我上學的時候，把它帶到淡水河邊玩。
當時我剛剛換幼稚園，因為老師要我們學寫中文，我還記得我們要學寫「車」這個字，而我才中班。我爸非常火大，我還記得換學校後，他還常常提起：「寫『車』？乾脆教他寫『轟』算了！」我依稀記得當時因為我的事，他常常找老師。
當時是家長都很放心小孩的年代，換了幼稚園之後，我連上下學都是自己走路去的。我們那時候都走淡水河邊，短短十分鐘的路程，我可以走一個小時才到，因為我們會在河邊撿扁石頭或瓦片打水漂比賽。我還記得最多可以跳七次。
記得那時候，從來都沒有人跑來告訴我們河邊危險，我們也一直從來都沒有出事。
當時我的英雄，就是日本漫畫中的棒球投手，還不認識郭源治或郭泰源。
我們會在水草比較稀疏的河段，邊打水漂，邊想像自己是「下投法」的王牌投手，嘴裏叫著「兩好三壞滿球數，投出！三振出局！球速 200 公里！」之類的話。
那次我在河邊把小船拿出來給朋友看，朋友都說「沒什麼了不起」但滿臉都是嫉妒的表情。我一說要帶他們去找送我小船的老木匠，他們倒是都跟來了。
我沒想到那位老木匠看到幾個小孩子，會那麼的高興！我不記得他有沒有流眼淚，但是就是開心的快要哭出來那樣！
他什麼壓箱寶統統拿出來，我們要什麼他都給我們。我們還在他家的天井空地玩起踢罐頭，小孩子真的會吵到翻天，連身為小孩的我都覺得有點受不了。但他不但沒阻止，還坐在旁邊的長板凳上指點，說踢要踢在鬼的反方向，其他人要合作什麼的。這讓我有點嫉妒。
媽突然出現在門口，和老木匠鞠躬後，招手叫我出去。我當時覺得很窘，沒和其他人打招呼就走了。
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發，只是牽著我的手。她從來也不曾過問我在哪裏玩，今天的時間也不是很晚，我在想是不是我做的什麼壞事被發現了。
到家以後，她和我說，叫我以後少去人家家裏。
我大聲說：「為什麼！」心裏還想著，電視上的大人都喜歡叫小孩不要做這個，不要做那個的，媽一向不會這樣，吵又不是我一個人吵的！
媽湊在我的耳邊，很小聲的，就只和我說了一句話：
「伊看過共產黨的書，去被警察抓去關了幾絡十年喔！」不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，她好像連手都有點抖。
我全身發冷。
共產黨？
那不是全世界最可怕，比惡魔黨還要可怕的東西嗎？他拿玩具給我玩，一定是要把我拐去大陸，又或者是帶我進去裏面綁起來，然後用他的鋸子料理我......
從此以後，我再也不敢到他家去了，甚至每天上下學都故意繞遠路，不經過他的房子。那艘小船我也越看越害怕，在一天放學的時候，遠遠地丟進淡水河去。有一段時間，我洗澡都洗得特別久，因為怕經過那麼久的相處，共產黨的毒素已經浸透到我的身體裏了。
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。
小學的時候，老師叫我們作文，而我是班上最會寫的，因為無論什麼題目，我都能把它寫到和大陸同胞有關，而且毫無斧鑿的痕跡。一二年級的導師，最喜歡給我的評語，就是「文章通順」。她非常喜歡我，叫我當班長。
有一次自習課的時候，我和兩個女同學在講話，講到我們最喜歡吃的水果。我說我最喜歡吃 NAI GII
，同學露出捉狹的表情。我還不知道是哪裏講錯了，同學就大聲嚷嚷：「唉！班長講方言！！班長講方言！！」我氣急了，追著她滿教室跑。那個東西不是本來就叫
NAI GII 嗎？還能怎麼講？
我發現上小學後，我講的話漸漸地和爸媽講的不同了，反而和電視上的大人比較像，我那時還根本不知道北京話和台語是兩種不同的語言，也不知道我講的哪一些話是國語，哪一些才是方言。但我知道班長是不可以講方言的！
正擔心著自己做了錯事，班上最會吵的男生又開始講話去弄女生。那女生很兇，一拳就打過去了，而且還不夠，又追著那個男生跑，要再追加幾拳。小學一二年級，
女生都馬比男生高大。我看了覺得很不公平，上去擋住那個女生，把她的腰帶給扯掉。女生的制服是白色連身的，所以裙子並沒有掉下來，但是也夠瞧的了。
她馬上大哭起來。
我被罰跪在全班面前，班長也不用當了。老師眼眶含著淚水，用藤條打我的屁股。可是，當時我還以為被打，是因為我講了 NAI GII！
媽到學校來道歉，帶我回家。
媽不知道我的路線，所以帶我經過老木匠的家。
透過天井的房間裏面，還是一樣暗濛濛。老木匠坐在天井裏擦汗，我突然覺得想哭。他好像要抬頭，我趕緊把臉別開，匆匆走過。那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看到他。
經過了這麼多年，我覺得很內疚，他從來沒有和我講過共產黨的事，也沒有講國民黨，沒有講過什麼會讓我覺醒的話。
其實他很可能一點也不老，只是我太小了。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樣的故事，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單身，他為什麼那樣喜歡小孩。
但是，每次講到台灣人覺醒的時候，我就會想起那位老木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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